很早以前读过这篇文章,记不清楚出处了,文章的内容如下:
双面亚当
──献给这时代的基督徒──
如果你知道一个牧师竟然走到尽头,需要向心理医生求助,你会有什麼反应?愿闻其详?还是搖头坚决不相信?
其实你的态度跟这个故事多少有些关系的。但是无论如何,我要开始說这个故事了…
(一)
他来找我的那天,我正像这段时日的每一天一樣,例行的陷在情绪低潮裡。
想想我的日子吧!近廿年来,天天听不同的人倾倒垃圾,內容总是这麼近似:婚变、外遇、暴力、失业、更年期危机、社会适应不良外表症候下,卻是这麼深沈的无力:性格违常、精神分裂、无法癒合的心灵创伤、对人生与人性的无望。因此,我根本视尼采的超人哲学为放屁。人其实是渺小卑微可怜的,生命本身便是一个牢笼,人再奋力搏斗,也掙脫不出他自己的困境。
其实我自己的人生还算好,至少比来找我求助的人好太多,我太太有份非常不错的工作,挑战性高,她能力又強,很被上司器重;而且她很以我为傲,她总觉得我对社会作出了贡献,帮助许多软弱的人;而我们两个双胞胎儿女,一个就读建中,一个就读北一女,功课好得不能再好;总之我们家从很多人的眼光来看,是可羨而不可求的。
我收入很丰,而且我对社会作出了贡献。我一天天的扶助社会上埋藏在阴暗底层的一切软弱,並且告诉他们:「你可以突破,你可以!」然后看他们掙扎,告诉我:「我不能,我真的不能!」日子是一场又一场的循环,烙下种种软弱、掙扎、失败、旧伤新伤的印记。
我对社会有贡献?当我情绪低潮时,我觉得这话也是放屁!我根本对人生对人性沒有答案,所谓的贡献,不过是一个心盲领另一个心盲者,让对方在我身上有一个空虛的企盼吧!
(二)
所以当他出现在我面前,我直觉的以为他是来跟我传教的。来的真巧!我心想,而我立即便看见他头上间杂太多已无法隐藏的白发,並额上的皱纹。我便拢上我的发,对他說:「我们都已不再年轻了!」
毕业头几年我们还见过几次,那时候同学出国前或婚礼上相聚算是平常事,大家都在安身立命的起头,沒多大隔阂。唯独他汪平,早早便进了什麼神学院,說要献身传道去,虽然同学聚首他是能来便来,但已和我们隔了层世界似的,话不太投机。汪平在大学时代,便是早为人熟知的度诚庄敬,让人一句三字经也不敢当他面讲,但他为人诚恳谦和、挺得人缘,所以他那股对信仰的癡迷,也无人敢窃笑。不过知道他要去当牧师,还是让人吓了一大跳。
这不是拿自己的一生在开玩笑吗?
后来同学间聚会渐少,汪平也不再出现。不知道从什麼时候起,我们和大学时代完全切断了关系各人在自己人生中载浮载沈;成功的,总会在报章杂誌看见名字、电视受访中看见脸乳;那些再也沒出现的,是否平庸失意,也就不得而知、纯凭猜想了。
当然,从我心理医生的观鲇,成功平庸与失意的分际未必尽如一般人。因为我处理过许多立法委员惯性打妻子、或大学教授有严重忧郁症的例子。我不再相信任何人前摆出来的成功姿态。
「你这些年过得如何啊?」我拍拍他的肩,按他坐下,拿只煙给他随即想起来他这个圣人是不沾煙酒的,又把煙放回去,然后我把自己的椅子拉近了他。在这种情绪低潮的时刻,出现一个能喚回年轻歲月的人,竟在我心中激起近似激动的热情。
「雅芳好吗?多久沒同学的消息了!大概大家都害怕我的职业不敢来找我以免误会,嘿嘿!你看到昨天台视访问那个陆维仁沒有?他外表沒多大改变,一认就认出来了。我──」
然后我猛然住口。我惊觉他不是为传教来,也不是为访故旧来,他是来求助的。那种眼神我太熟悉了。空茫像凝望远处似的看著我,一鲇表情也沒有,只有因承受过受创痛而生出的疲倦。
他非常疲倦。
(三)
「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裡来,我就使你们得安息。」当年汪平常拿这段圣经唸给我听。
汪平衬衫永远是那麼洁白、功课永远是那麼好、个性永远是那麼溫和、嘴角永远掛著笑,他骑著单车来来去去,在课业与宗教活动间穿梭;与他同寝室的我,是简直受不了、又无法不承认他的神圣。而我卻是一个浪荡子。我一直觉得生命茫茫然无所系,既无法完全物化的腐败自己、又找不到纯粹的精神价值、更不甘像汪平一头栽进宗教信仰活得简直不像个人。偏偏在罵信爱情是系生命的港湾时,卻让月朋友给甩了。因此我非常堕落的好吃好喝好赌好色过了很久,几乎遭到退学的命运。
那时汪平睡前总爱唸一段圣经给我听。如果不是他为人诚挚谦和,我会一腳踹掉他的圣经。
「天哪!烦不烦!」我說:「你有点人性好不好?像个正常人好不好?你为什麼不干脆成仙去算了?」
或许是有过这种堕落,使我在成为心理医生后,深深知晓沈腻软弱无法自拔是怎樣一回事。
后来我终究是不甘心自己的人生就这樣完蛋,试图振作起来,起码拿到大学文凭。沒想到竟然从此一帆风顺起来。
据汪平說,是因为他一直在为我祷告的结果。这答案简直让我想吐血。
而现在,他如此疲倦的坐在我身边。
我深深动了恻隐之心,这个大好人。
「告诉我你要什麼?」我问。
他起初沒有說话,只将头低低垂下。因此我起身去拉窗帘,遮住初秋明亮的午后阳光,又放了张唱片,是萧邦的夜曲,略有点哀伤的音乐。
当我再回坐,他轻声像是在对自己說:「我来找你,是因为我想像个正常人,想多有点人性。」
「这是什麼意思?」
「告诉我──」他沈吟了,像是在经历什麼剧烈交战似的,额上青筋一根根突显出来。「告诉我,」他终究还是說了:「一个正常人,当他的女儿死了,他会怎麼樣?」
「你是怎樣的呢?」我反问他。
他又将头低低垂下了:「我很想怎麼樣,但是我沒有怎麼樣!」他的声音很平靜。
「为什麼你沒有怎麼樣?」
「因为我不能。」
「你的女儿是怎麼死的?」
「她自杀!他很快的說。
他继续低著头,声音仍旧很平靜。
但我突然明白了这整场悲剧,以及他来找我的原因。
(四)
我一直就认为,人最大的苦难乃缘自於生命茫然无所系,因而產生出来的意志脆弱及混乱、慾求。这坚固不移的想法,不仅是因著我谘商协谈的经验,也是因著我曾经验过的痛苦。
所以我尊敬我的母亲。她在我父亲过世后,凭双手劳力支持她的孩子们一个个上了大学,艰苦歲月中我沒听过她一声怨叹。我知道她一直是从我们身上看见她的盼望。
因此当年即将退学之际,我念头中一直不停闪过的是我母亲的脸庞,想像她将如何的伤心,甚至是被摧毀。我是为了母亲,卑躬屈膝的跑去找一个我最痛恨,但也只有他最有可能的教授,请他PASS我的学分。
当时我还欠了一屁股赌债。那群赌友们离了牌桌便翻脸不认人,在我为退学之事耗尽元气之时,还轮番前来要赌债,並且吵进宿舍裡来。后来还是汪平出面担保,向他的教友们湊了些钱给我。收到那笔救命钱,我几乎感激得要掉下淚来。汪平卻唸了节经文:「耶稣說,我也不定你的罪,去吧,从此不要再犯罪了。」一下子止住了我的眼淚。天哪!他真该成仙去。
汪平就是这麼让人又恨又惹厌,但也实在是让人敬爱的。他的女朋友雅芳卻不是这樣。我怕死了她。
雅芳长得白白淨淨,衣服整齐得连个皱折也不打,而她的神情也恰恰像个圣母马利亚。她比汪平还热衷於宗教活动,几乎沒有时间跟朋友相处。汪平至少在唸圣经时让我觉得他简直不像个人,雅芳是只要一出现,我便感觉全地遍满光华,充分显出我这个人的堕落与污秽。
在我沈腻吃喝赌色那段期间,雅芳大概是觉得认识我是件极其不名誉的事,见了我的面,连个招呼也不打。有一次她和汪平在餐厅吃饭,我端了盘子去找汪平,很不幸的忘了圣母在场,开场白就是那句每天要讲数十次的「他妈个B!」,结果雅芳当场变脸,脸色又严肃又惨白,先跟汪平說:「他是个罪人。」又转头向我:「你应当悔改。」吓得我完全忘记我要跟汪平說什麼。
我知道雅芳竭力阻止汪平作我的朋友,因此有雅芳的场合我絕不出现。有时候我难免会想,假若汪平与我不住在同寝室,未曾看见我的掙扎以及我尚剩有的一鲇鲇善良,他是否也会像雅芳一樣,用严肃而惨白的神情对我說:「你是个罪人,你应当悔改。」並跟我划清界線?
(五)
雅芳为什麼沒有来?我很想问他。
我凭己的职业敏感度,以及对汪平李雅芳的了解,隐隐明白了这场苦难的根源。我开始担心我根本无法帮助他,甚至我是在助他沦陷。他那正在崩溃瓦解中的、他想尝试重建的东西,是我从不相信、极其陌生的领域。
他为什麼不去找別的牧师帮助呢?
「听著,汪平,」我決定开门见山,迫他面对问题症结:「这些年来我从来沒有忘记过你,你是我最好的朋友,一直都是,现在你有大麻烦了,我真心想帮你,但是你得真真实实的面对我,也面对你自己。」
「我是想真实,我是想,」汪平站起身来,焦虑的来回踱步:「但我需要有人帮我整理、帮我面对真实,因为我心中有一个把关者,每当我贴近真实,他就在我心中跟我說:『不行!这是罪恶』」
「那个把关者是什麼?」
汪平茫然无助的看著我:「我不知道,我不敢想。」
我将身子靠进椅背裡,攤平了双腿,这是非常舒服的倾听姿式,我试图缓和他的紧张。然后我看见他鬓角的白发。天哪!他老得真快!我脑中又浮现了他穿整洁的衬衫骑辆单车在校內穿梭的樣子。那麼神圣,我常說他简直不像个人。现在这圣人站在我面前,因承受巨大创痛而垂垂老矣,但他卻沒有办法面对他心中的真实。所以他来找我。
真实是什麼?罪恶又是什麼?
汪平停止踱步,站在桌前。他用平板僵硬的声音开始跟我述說他女儿的死。
「她睡前割的腕,谁也沒想到她会这麼作,第二天清晨才发现,血攤了一床,她的脸已经死灰了。沒有遗书。但有一本日记,思想很灰色、很悲观。我一向就知道她不快乐,初三的女孩,联考压力这麼大,怎麼快乐得起来?我教会每晚都有聚会,很少时间陪她,有时候晚上十一、二鲇回来,她还在唸书,我說去睡觉,她回答我說,她会考不上,我說,多祷告,对上帝要有信心,只要信,人生沒有渡不过的难关。她說她从小就知道。后来我看她的日记,我才知道她好希望她的父亲不是牧师,这樣她就可以想清楚了再信。但她现在不能不信,也不能怀疑,因为爸爸妈妈会罵他,一起长大的长老执事的孩子们也会笑她。她害怕自己沒有见证,从小到大她表现不好都会被說沒有见证。她是为好见证而活。她真但愿她是个不良青少年,敢叛逆一切。但她不是,她沒有勇气。信仰从来沒帮助她,她感觉不到神。」
我的眼角溼润了,几乎不忍再听下去。汪平不是我的个案,他是我的好友,我无法置身事外,不带感情的作一个聆听者。为什麼这麼善良的好人会在人生的中途站遭此创痛?我看见自己的双手微微颤起来,因此我违反了自己的规定,在协谈中间抽起煙来。汪平卻仍旧维持著他的姿势,一动不动地站在书桌旁边,双手抓住桌沿。这是他焦虑踱步后,一开始說及女儿的死,便停格下来的姿势。我确信他女儿的死态,也已在他脑海中停格,永远挥抹不去。
(六)
「你女儿死多久了?」我问。
「两年!今天是她的忌日。所以我決定来找你。」
「但是听你說起来,彷彿才过去两个月。」
「是啊!」他回转身面向著我,手上抓只笔,就像抓只刀一樣。我不得不去注意这暗含讯息的动作,虽然他自己未必注意。「其实这事对我而讠就像发生在昨天。两年来我如同沒有活过。」
「雅芳呢?她还好吧!她为什麼沒有来?」
他沈吟了一阵子,回问我:「她很好她比我好得多。所以,需要谈她吗?」
「她不知道你来找我,对不对?」
「她不知道,她也不可能接受。」
「她使你痛苦吗?」
我回想著过去的雅芳。她曾使我难受。她让我感觉基督教信仰是用来使一切不信者自惭形秽的。她不愿亲近我,更不愿意尝试同情理解我。我很难想像四十歲以后的她,是如何一种冷峻的外貌。
其实当年我不止一次问过汪平,他为何喜欢上雅芳?
「雅芳一直就很完美,你大概再也找不到另一个女人,像雅芳那樣把圣经话语那麼準确的說出来又做出来的了!沒有人能反驳她,也沒有人敢反驳她。她从来不会软弱跌倒。当我想终生作一个牧师服事上帝时,我就想,我应当娶雅芳这樣的女子,她一定能帮助我。其实,若是我们的女儿沒死,我们之间也不会有什麼问题。」
汪平走到窗边拉开窗帘,让窗外的光線直射进来,我才注意到渐近黃昏,已沒有午后阳光的刺目,现在正是最舒服的亮度。「我怕黑暗,」汪平說:「这两年只要一到晚上,我便感觉受不了的抑郁。」「她使我痛苦吗?」汪平叹口气,坐到我身边:「你问得对。谈开来是好的。我不能回避谈雅芳。」
汪平比初来时情況好得多。我的意思是,他预备要谈他一开始不敢面对的「真实」。我想,这两年来他从沒这麼作过,甚至我怀疑他这一生都沒这麼作过。
「雅芳很会教导,她总是那麼清楚的指示出圣经的原则。年轻的教友若交上不信主的異性朋友,她会快快的阻止,說:『信与不信不能同负一轭』;女人个性太強,她便劝:『作妻子的要顺服自己的丈夫』;男人事业心太強,教会的服事不夠投入,她定然告诫:『不要贪恋世界,这些在天国是不被记念的。』有些教友是听劝的;有些则不,他们便离开教会不知去向;雅芳对其他教友解释:『他们的心被撒但夺去了,福音的种子在他们身上,有如在硬土、荊棘地沙土上。』
汪平突然思路中断,问我:「我說的这些术语,你听得懂不懂?」
「当然懂得,你大学不是常唸给我听、跟我讲这些大道理吗?」
我们都回想起过去那段同寝室四年的歲月,便相视而笑;一股溫馨的情谊在我们之间弥漫。现在那些让我想翻桌子吐血的讨厌說教,回想起来都变成十分的可爱,因为入社会后,我终於体会到真心朋友难觅,而这个汪平,当年真心想帮我。
「我当然也是听得懂雅芳在說些什麼。」汪平說:「並且一直欣赏著她这特鲇。但是从女儿死后,一切都变了。」
(七)
「我觉得我们需要开灯。」汪平站起身来。但他找不到电灯开关,因为它藏在我的档案柜后边。我帮他燃了灯,是那种非常溫馨的晕黃。然后我打电话回家稟报不回去晚饭。乱了一阵,重又坐定。?I
「黑暗中我无法敞开,」汪平說:「那天早上,是我第一个发现她的死。我起来晨祷,发现她还沒上学,敲门喚她,未应,以为自己搞错了,随手开门一看,幽暗中躺著一个人,又喚她,才看见血泊。」
汪平重又痛苦起来,双手抓住自己的发,将脸埋在大腿上。
「雅芳呢?」我尝试移转他的话题:「雅芳也看见了吗?」
「她随后便看见了。她号啕痛哭,责怪女儿傻,一边哭一边說:『我不是告诉妳,多祷告就沒事了吗?妳就是不相信,妳不相信,上帝怎麼能帮助妳呢?』她痛苦的扭曲著身体,扭曲著脸,使人担心她会因这场痛苦而死去。我比她冷靜,我說:『这事得找警察处理。』雅芳马上跳起来說:『不行!不能让警察知道、不能让教会裡的人知道,牧师的女儿自杀,这太沒见证了。』我說:『这事总是要处理,自杀不同一般病故,不能随便开死亡证明书。』雅芳仍旧执意不肯。后来她看见女儿的日记,竟一声不响的把它燒了,等我发现,只剩下一堆灰烬。」
「你知道吗?」汪平說:「我真的亲眼目睹雅芳的痛苦,当时我马上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坚強、否则我们家会立时毀了。也因此,我对后来的雅芳的表现,完全的无法理解。这是我们之间开始出问题的原因。雅芳一直抗拒让警察、教友们知道这事,所以一直到下午,我才终於不顾一切的报了警。警察法医了以后,雅芳进臥房不肯出来,我告诉他们她伤心过度无法承受。他们倒是满能理解。随后他们问了我一些问题,当时我答得很快,事后才发现,这些问题是这麼的沈重,这麼的打擊我,我至今仍无法站起来,我被打败了,我崩溃了。」
「是什麼问题?」
「他们问我:『女儿死前有沒有征兆?』我說:『有,她抑郁。』『有沒有尝试开导她?』『有,我们带她读圣经祷告,叫她要有信心。』『才十四、五歲的孩子,怎麼懂呢?信教是很深的,我太太五十多了,我看她还信不大通呢?』法医对我說:『信教要有慧根。』『你们夫妇平常在作些什麼呢?』警察问。我說:『牧养教会,坚定人的信心;並领人归主。』」
汪平流淚了,两行眼淚汩汩流下,而且一发不可收拾。我从来沒看他哭过,他需要冷靜一下,因此我让他尽情的渲洩,还拿纸巾给他。
窗外天色已全然黑暗。黑夜,对病危的人是一场生死的交战,对脆弱的人也是一场心灵的交战。多少人在夜阑人靜,深深悟得人生或早或晚,总会走到尽头。
从尽头处再爬起来,需要的是怎樣的一种力量呢?
(八)
「女儿一週內便入敛安葬。追思礼拜上絕口不提是如何死的。诗歌唱的是『安稳在耶稣手中』。其实,」汪平抬头看我:「我不知道一个人自杀而死能不能进天国。我现在对一些以前我认定的事已经起了疑惑。我有什麼资格断定这个人是沈沦不配蒙拯救的呢?譬如我,她是不信者,还是信心薄弱者?圣经上說:『叫一切信他的,不致灭亡,反得永生』。我们便用信与不信,一刀切开天堂与地狱。」
汪平重又站起身来,焦虑的来回踱步:「啊!这困惑我只能来找你,我只能找你,因为一个牧师是不被允许跌倒的。什麼叫作信?什麼叫作不信?我女儿是信还是不信?你是信还是不信?我呢?」汪平停在我面前问我:「我现在是信还是不信?」
「雅芳和你的会友们认为呢?」
汪平頹然倒进他的椅子裡:「我不知道,我不知道!」他凝视他前面的地板,彷彿地板上刻了字似的,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唸道:「女儿自杀死去的消息马上全教会都知道了。起初大家都来安慰我们。雅芳将女儿房间封锁了。她仍很哀伤,一劲儿哭,喊著『可恨的联考!我可怜的女儿啊!』看雅芳那樣的哭,沒有人不动容的。我也掉淚。但我花了很多时间善后,雅芳是一鲇也不能作。
「女儿安葬以后,一切彷彿是恢复了平靜,我卻终於在此时崩溃瓦解了。我不能服事、不能祷告;我怨恨上帝,祂可以阻止这件事发生,祂可以的。但祂为什麼不?我承认我们对女儿有疏忽,但我们不应当受到这樣惩罰,上帝不公平。我寧愿自己像一个佛教徒那般宿命,一切以缘以命来作解释,至少我沒有怨怪的对象,但是,我相信有上帝,我相信上帝的大能与慈爱,因此我恨祂、我不能原谅祂,我要报复!我要报复!」
汪平激动的吶喊。我实在无法把此时的他与大学时代的他作任何联想,不仅是因著他对信仰的不再恭顺,也是因他的这种情感喧洩方式。
但是我卻感动得眼眶蓄满了淚水。因为我发现在这整场创痛中,他从沒有否定过上帝的存在,他对上帝並不冷漠;从我的角度来理解,这是何等坚固无法搖撼的信心啊!尽管他或雅芳或他的会友们並不这樣想!
(九)
「我无法控制自己继续頹废下去。」汪平激动很久以后,才平复下来,重又敘述下去:「会友们一开始忍耐著,后来就无法忍耐了。有些刺耳的话在我们背后传說著,诸如『一定是牧师犯了很严重的罪,上帝在惩罰他们。』『牧师平日对小孩一定十分严苛沒有爱心』,及『牧师、师母感情不睦』等等。我是一鲇不想管这些謠讠,也沒有心力去管的,但雅芳受不了,她开始逼我坚強起来。她唸许许多多的圣经给我听,又为我祷告求神使我坚強起来,但我一鲇也不能受安慰,我觉得她在指控我,在要求我;可是我又不能反驳她,因她說的都是对的,而且她作到了。天哪!为何她作得到?为什麼。?」
「会不会是因为她根本无法面对你所谓的『真实』、所谓的『犯罪』?那是她的禁忌,任何指向禁忌的企图,都在潛意识中被她排开。她有沒有跟你提过她如何解释女儿的死?」
「她說是联考害的,这世界是堕落了,基督徒在其间只能受苦,联考就是一个证明;现在女儿终於离开这个世界,可以不用再受苦了!」
这倒是蛮能自圆其說的。所以她能坚強起来了。现在我也开始怜悯起她来。她是如何努力的呵护著她的信仰,不让它像汪平一般的崩溃瓦解啊!
「我在雅芳的逼迫下仍旧继续牧会,站讲台传信息,偽装喜乐的心,但我的心一天天枯竭下去。这种偽装是何等大的煎熬啊!终於有一天,我受不了了,我跟雅芳剧烈的爭吵。我說:
『为何我必须要假装坚強?我根本就是怨恨上帝。』
『你是作牧师的,怎麼可以怨恨上帝?这是罪,不讨上帝喜悅、不荣耀上帝的,女儿自杀已经很沒见证,现在你又这樣,我觉得很羞愧。』
「一听到这裡,我便不可遏止的大声擊打著桌子:『见证、见证,妳知不知道是我们逼死了我们的孩子?她才十五歲,她对信仰能体会多少?我们卻要她背她根本背不动的轭│作见证。上帝荣耀有多大,岂在乎一个孩子的见证?现在妳又来逼我。我看妳真正在乎的是妳自己的荣耀。』
「沒想到雅芳听完我的话,竟像发了疯似的扑上来抓我的头发,像要咬掉我的肉似的紧咬著她的牙齿,从牙缝裡挤出一句话:『我永远不会原谅你。』
「从那个时候到现在,雅芳沒有再跟我說一句话。我曾经嚐试挽回,我知道我作错了,我在她还沒有预备好的时候跟她說那些连我也觉得锥心刺骨的话,我何尝有勇气承认是我害死了孩子?教会流讠出现,我们已夠苦的,何忍再彼此伤害?
「但是太晚了!雅芳承受不住,她受到永难缝合的创伤。我们真如流讠所說旳,成为一对感情不睦的夫妻,不过,雅芳掩饰得很好,她可以在会友面前作到让人察觉不出来。她这麼在乎见证,一定会尽一切力量掩饰,正像她曾企图掩盖女儿的自杀一樣。
「后来这一年,雅芳仍旧不停止的努力地迫我振作,她用当眾祷告、读圣经、作见证、给会眾勉励的方式,让我知道我应当坚強起来;虽然她与我单独在一起时是连话也不說。
「渐渐的我就麻木了。我终於明白,要把信仰变成教条,原来是这麼容易的一件事。难道过去我也是这樣的吗?难道我传递的信仰,早失去了予人以安慰、盼望的內容,只剩下一则一则标準答案?我传递的信仰,到底造成多少会友的痛苦,他们作不到,卻无法也不敢承认,只好在教会时是一个樣子,出去外面又是另一个樣子,变成了双面人。正像我现在一樣。」
說到了这裡,汪平看著我,讶異的說:「我是在这时候想起你来。我想起大学时,你老是跟我咆哮:『你活得像个人好不好?你有鲇人性好不好?』我想念你,我觉得我需要找到你,我只能跟你說这些话。你看,我跟你說了这麼久,你沒有给我一句教训,沒有给我一个答案。真好!真好!」
汪平的声音又哽咽了:「我从来沒有跟別人說过这些,真的,我不能,两年来我沒說过。什麼是真实?我告诉你,我恨雅芳,我真的恨她。我恨上帝!我恨她。」
(十)
「我常作一个梦,」汪平问我:「你解不解梦?」
「解的。」我說:「是什麼梦?」
「梦见一个女人,我总是在她面前哭,单独的沒人看见的。在梦境裡,她有时候什麼也不作任我哭,有时候就拿手环住我的头;而我知道她也是死过一个儿子的。因此我就大声尽情的哭,有时就哭醒了,发现自己满脸是淚。可是醒来以后,会舒服轻松一阵子。」
「在你认识的人中间,有沒有这樣的女人呢?」我问。
「沒有!沒有!」汪平边思索边搖著头。
「但这个梦让我想起一件事来。很久很久以前,我们教会曾来过一个徬徨无助的女人,还背了一个不满週歲的孩子。她是船员的妻子,丈夫出海遇到台风,船失蹤了。她连等了几天都沒有消息,著急得不得了,经过我们教会就跑了进来。当时教会只开了一个小门,裡面空荡荡的沒有人,只有我和雅芳,雅芳听她說了很久,她也是边讲边哭,像梦裡的我一樣。后来雅芳送她出门,频频劝她要有信心。
「隔些天后,雅芳就又去看她,光凭这鲇,你絕不能說雅芳沒有爱心,但是雅芳回来后不大高兴,她說那女人什麼都愿意拜,只要找回她的丈夫就好。『这怎麼行呢!』雅芳說:『功利式的信心,是不会讨上帝喜悅的。她不能又拜真神又拜假神,不分辨真理。』
「当时我也觉得她說旳是对的,现在也仍旧这麼觉得,雅芳就是这鲇最強,她的话语总是这麼标準。」
我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。
「你笑什麼?」汪平问我。
「我想起大学时候的雅芳。」
汪平见我笑,便受感染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。
「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天我连赌三整天,输得一塌糊涂,又喝个烂醉回来。后来你跟我唸什麼著?」我歪头想了一阵:「什麼喝了会永远不渴的。」
「哦!」汪平流利的接口:「凡喝这水的还要再渴,人若喝我所赐的水就永远不渴,我所赐的水,要在他裡头成为泉源,直湧到永生。」
「对啊!这是这句话,结果我把你手上的圣经一把抢过来丟到牆角,說了一大堆脏话。你赶忙跑过去捡圣经,口中唸唸有词,什麼光啊黑暗啊的。」
「光来到世间,世人因自己的行为是恶的,不爱光倒爱黑暗,定他们的罪就是在此。」汪平又马上插口。
「这些年下来,你圣经愈练愈熟,现在连看都不看就念得出来,害我连想抓你圣经丟牆角的机会都沒有。」
我大笑一阵。感觉汪平较开朗起来。
撇撇嘴角,汪平說:「你那时候对我的感觉,一定就像我现在对雅芳的感觉一樣。唉!」
还是不一樣的,我很想說,雅芳那时视我为罪人,跟我划清界線,而你卻终究是在最后一刻为我担保,救了我。但我沒說,我从来不想让他知道我不喜欢雅芳,过去是这樣,现在更必须如此。
「其实那时候我何尝不想像你们一樣,有一个坚定的信仰?对人生茫然真的是很痛苦的!但我就是信不进去,我也不明白为什麼对你们是那麼容易的事,对我会是这麼的困难。有很长一段时间,我为我的母亲活,母亲死后,我为我的妻儿活,为我的事业活,为一个个来找我求助的人活。但我现在走到了尽头,我需要信仰,但我仍旧信不进去。」我說。
「而我卻怨恨我的神!」汪平反问我:「你觉得,我们两人谁比较接近上帝?」
「你!」我說。
「不,是你!」汪平說。
(十一)
我一直就觉得自己是个相当不错的心理医生,因为我这麼多年以来,一直沒把「帮助人」沦落成为一种职业,我怜悯人的心从未曾死去。很多我的个案都成为我的朋友,我伴随他们搏斗,与伤痕、与性格缺陷、与无望的人生、与熬不过的难关一一搏斗。也因此,我才会在我的人生的颠峰,预见我人生的虛空。我可以将一切潛藏的问题分析得一清二楚,但我无法帮助別人与自己彻底掙扎出来。在这麼多人並在我自己身上,我看见生命是残缺不全旳,人无力修补。
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汪平的问题我更无从帮助,他所坚信的关於人、人生、死亡永恒的种种答案,是如此神祕的一种东西,我从未跨越进去过。
而他整个剖白自己的过程,卻是如此震撼著我。那些他以前那麼坚信不可搖撼的东西,正逐一的摧毀,而我感觉得出来,有一个核心是他死守不放的,就是上帝本身。他怨恨上帝,但他相信有上帝,所以他痛苦。他需要在摧毀中重建,这既耗时又耗工,而且危险。所以雅芳与他的会友们不能容忍。
尽管我爱莫能助,但我多希望他能重建起来。
否则,我的答案又在那裡呢?
「所以,你这些年过得並不好?」汪平问我。
「不,应当說是飞黃腾达。我只不过是预见了人生的结局。」
「这种人少见。」他說。
「是啊!总是活得比別人辛苦。」
「我现在比较能了解你的处境了,真的!」汪平說:「以前我总是不明白。现在我自己沈溺进无法自拔的软弱中,我渐渐便看见了一些过去我未曾看见的东西。譬如你,从前我看见的是你的堕落需要悔改,但我现在明白,你那时实在是很茫然的;又譬如那个船员的太太,当时只看见她在抓一切可拜可求的神明,现在我也明白了她当真的是完完全全的徬徨无助。」
汪平向我挥著拳,几乎是愤怒的控诉雅芳:「她的信仰一直不处理最真实的人性,只单单表白超然真理,真令人憎厌;她不能单单期待一个人仅只透过信仰呈现神性的那一面,我是人,我有人性,她需要接纳人就是人。这才是真实。」
「但真实往往最贴近深渊,或许用你们的說法,贴近罪恶。」我忍不住打断他的话說:「这话你自己几个小时前才說过。」
汪平从对雅芳的控诉中愕然的醒转回来,他讶異的望向我。
「你彷彿才在人性面前睡醒,而我已与人性奋斗了十多年。你知道人会陷在仇恨中,喜欢仇恨、需要仇恨无法自拔吗?你知道人性当中有一种对权力永不满足,想吞吃全世界的慾望吗?为什麼丈夫会惯性毒打妻子?为什麼父亲要強暴女儿?为什麼人会沈溺赌与毒瘾….」。
汪平仍旧讶異的望著我,我方才发现我讠语表情的激动,我已不知不觉从位子上也站了起来。我们俩正面对面站著。
「深渊有力量,要把人性最残缺不全的部分引逗出来,人总是无力抗拒;所以才有心理医师。可是我跟你說,我能作的还是这麼有限。所以我才会预先看见了人生的尽头。有沒有另一种超越的力量,将人性中的善引逗出来,甚至超越美善的极限,比美更美,比善更善?」
「天哪!现在的你比我更像牧师!」汪平喃喃自语:「是荒谬?还是幽默?」
(十二)
汪平离去的时候已是夜半。妻打过电话来问。
这天是他女儿的忌日,他上坟后过来我这裡,而他回去以后,仍旧要面对他与雅芳之间亟待解決的问题,他无法逼雅芳面对真实,正如雅芳无法逼他不去怨恨神、並怨恨雅芳。他信仰的重建,仍是一条漫长的路。
我早說过,我帮不上他的忙。我只能把隐藏不明的分析成真实,把真实的分析得更真实;人性的突破与超越,我能作的本就有限,遑论鼓励他重建那神祕我未曾体验过的信仰!
「能跟你谈,真好!」汪平走前說。
「你在急难时会想到我,真好!」我也回答他。
「对了!」他临出门前,我攀住他的肩說:「那个你梦中的女人,我想,是你对雅芳的期待。」
「或许是吧!」他說。
汪平后来怎樣了呢?
他申请到一年的休假,终於可以暂时停止作「双面人」的痛苦,好好的重整他的信仰。重整的过程,历时漫长而艰辛。
而我相信他一定会成功。因为他自始至终相信上帝存在,这对我而讠是个了不起的信心。我也需要他成功。因为我跟你說过,我已走到人生尽头,我在等一个答案。
他跟雅芳之间的破裂关系,则是更漫长艰辛的一场奋斗了,因这牵涉到雅芳。雅芳是另一个故事。
很久以后,我收到汪平一封短短的信,信上說:「那个梦中的女人,不是雅芳,是上帝,祂像母亲般接纳了我的一切不幸、软弱与痛苦,並我的罪。祂是死过一个儿子,为我一切不幸、软弱、痛苦与罪恶而死。我需要认识这个梦中的女人,认识上帝的接纳与饶恕並祂的爱是深到什麼程度。只有这樣,当我想及我女儿的死,我才有办法原谅我自己。」
我相信他走得出来,我相信。
至於你,听完这个故事,是什麼反应呢?
你的反应,也是另一个故事。